我們可以有許多條件來選擇未來的另一半,

但沒有辦法選擇自己的雙親,這是血濃於水的命定!

從他們生育開始,養我們、育我們、愛我們,總是把最好的留給我們,

而當我們長大了,他們年老了,我們也絕對沒有理由「不管他們」的。

  

這篇「永恆的羽翼」是張曼娟在二十四歲那一年所出版的的感人作品,

獲得「全國學生文學獎小說組」第一名。

不管是什麼時候看、什麼年齡看,都一定會被深深感動著……

 


文:張曼娟

    李慕雲攪動著咖啡,凝視那迴旋著的黑色液體,面前濃眉大眼的慕風終於說出了他的請求:
「 姊!姊夫我希望你們接爸爸一塊兒住! 」
慕雲停住手,迅速抬起眼睛,而慕風更快的垂下眼皮,避開姊姊的眼光,搓著自己的雙手,他不安而愧疚地說:

「 這是不得已的!我怕爸沒法適應美國的生活,到時候,又沒有人能照顧他老人家 …… 」
「 小風! 」慕雲打斷他的話:
「 這些都不是理由,你早跟爸爸說好了。爸為了跟你到國外去,甚至賣掉了一輩子辛苦僅存的房子!你 …… 怎麼跟他交代? 」

慕風支住額頭,蹙起眉,晶瑩的淚在眼中打轉。
慕雲掉過頭不看他,苦惱而習慣性的掠過長髮,望向身旁的丈夫,淮舟正重新點起一根煙。

慕雲想起父親與弟弟計畫赴美時的興奮神情和語氣:
「 真是做夢也沒想到!三十年前人家給我算命,說我有出國命,我直說下輩子嘍!沒想到真能出去開開洋葷,都虧了我的好兒女! 」
他對賣房子資助慕風出國的是隻字不提。

「 我知道!我對不起爸爸!但是,姊 -- 卿卿說她不會侍候人,尤其是老年人 …… 」
慕雲發出冷笑:「 她自己難道沒有父母? 」
「 有啊!可是,那不一樣 …… 」
「 有什麼不一樣?他們有錢,我們爸爸窮,是不是? 」
「 妳怎麼這樣說卿卿?他不是這種嫌貧愛富的人,否則,我不會娶她! 」慕風的臉色變了,他望著慕雲,繼續說:
「 我不能忍受任何人批評我的未婚妻! 」

慕雲正要發火,桌枲下淮舟的手握住她的,輕輕捏了捏。於是,她不再言語,只用另一隻手掠過髮絲。

慕風將雙手交疊在胸前,平靜的說:
「 爸爸是妳和我的,我們共有的。我不勉強妳答應,必要的時候,我還是會帶爸爸走,不會給妳添麻煩。 」

慕雲猛然一震,多前以前,曾有一個小女孩和小男孩為了爭著奉養父親而吵鬧。
如今,卻恨不得把這份責任推得愈遠愈好 -- 這,是怎麼回事呢?

慕風的聲音又響起來:

「 不管怎麼說,妳到底是出嫁的女兒! 」
「 女兒怎麼樣? 」慕雲突然激動起來:
「 難道出嫁了,就不要爸爸了? 」
「 我是怕妳 …… 」慕風的眼光掠過淮舟而後垂下:「 不太方便! 」

慕雲又是一窒,的確,淮舟是個標準的好女婿,但,女婿到底不是兒子。她不知所措了,甚至不敢看淮舟的表情。

淮舟開了口:
「 你們的爸爸,我也叫他『 爸爸 』! 」他擰息了香菸,帶著一抹笑意,輕描淡寫的說:
「 所以,,奉養爸爸是應該的。 」他的眼光凝住在妻子臉上,那張因感動與深情而益發動人的臉上,輕聲問:
「 妳說,是不是? 」

深夜裏慕雲和慕風送走最後一批前來祝壽的客人,關上大門,姊弟倆佇立在小庭院中,仍可聽見父親與淮舟的談笑聲。

「 一定要今天告訴他嗎? 」慕雲的雙眼望向亮著燈光的客廳,她軟弱的問。
「 姊! 」慕風用更無助的神情要求著:
「 求妳告訴他 …… 」

慕雲搖搖頭,她輕聲說道:
「 我說過,妳自己告訴他,我只在必要的時候 …… 幫忙。 」

廳中,高燒的紅燭與懸掛的壽幛,愈發愈顯得喜氣洋洋。

父親坐在慕雲夫婦送的新搖椅上,滿足、愉快的前後搖擺著。
六十歲的壽誕,一整天屋裏都是前來祝賀的親友,真心欽羨李老先生,獨力撫養子女成人,
而今,女兒出閣,嫁的是位年輕工程師,兒子已完成醫學教育,即將應聘出國,並且,還要帶著老人家出國享福呢!

父親唇邊有一抹笑意,和一種陶醉的微醺。坐在一邊的淮舟,見到慕雲進來,是一她坐在自己身邊。

父親看著他們,忍不住笑著問:

「 柳先生、柳太太!我什麼時候可以抱外孫哪? 」
淮舟握住慕雲的手,對父親道:
「 我們正在努力呢!爸爸! 」
「 要快呀! 」父親望著慕雲說:「 結婚都三年啦! 」
慕風端來一杯熱茶,交給父親。父親接過來,仍帶著濃濃的喜悅:
「 小風!咱們那個護照、簽證什麼,亂七八糟的東西都弄好了沒有?
要快點辦!別拖過了時間,不但自己麻煩,對咱們親家公也失面子! 」

慕風抬頭,懊喪的望了父親一眼,沒有開口,慕雲與淮舟對望一眼,她知道,該來的,到底要來。

「 怎麼啦?小風,怎麼回事? 」父親察覺了大家的神色,他的笑容也隱逸了。
「 爸! 」慕風抬起頭,眼睛發紅鼻頭也紅。
「 爸 …… 對不起!我沒辦您的出國手續! 」
「 為 …… 為什麼?我 …… 我不能出國? 」父親挺直背脊,他睜大了眼睛,喘息,焦急而不能置信的問。
「 不是不能,只是,我怕沒法子照顧您! 」
「 我不要 …… 不要人照顧的 …… 」父親抬起手,那語氣和眼神都是乞求的:「 而且,我 …… 我把房子都賣掉了! 」
「 爸爸! 」隨著這聲啜泣,慕風筆直的跪在父親的腳前:
「 我對不起您,爸爸!您先和姊姊住一陣子,他們會照顧您,等我再美國都安頓好了,一定把您接去 -- 」

突然間,父親低垂了頭,佝僂了背,不發一言,也不移動,只在那一瞬間,完全僵化了。
空氣中只斷續傳來慕風的哭聲,充滿愧意與莫可奈何的哭聲。

慕雲站起身,她走向父親,用手臂溫柔的覽住父親的肩膀,眼前由清晰而模糊,再轉變為清晰。
她強笑地說:「 爸!您來我們家住吧!我和淮舟一定會好好孝敬您的,好不好? 」

父親不語,他腦後花白的頭髮突然對慕雲形成強烈的刺激 --
爸爸老了!老了!前半個小時,他還神采奕奕,如今,就如此蒼老而憔悴了。

「 爸 -- 」她的喚聲哽住,大顆的淚珠滾落面頰。
「 爸爸!您說話啊!您說啊!求求您! 」慕風搖撼父親的雙腿,大聲地嚷著:
「 如果您不願意,那我也不去美國了,我陪著您 …… 」

「 不要! 」父親如雷的,突如其來的爆發了,慕雲姊弟嚇得同時放開手。
父親站起身,將手中的杯子放下,一邊朝自己房中走去,一邊用平靜的聲音說著:
「 不要管我 …… 我以前沒兒沒女,也活得很好,誰 …… 誰都不要管我。 」

「 爸爸!跟我們住吧! 」慕雲要求著。
父親沒回頭,仍是堅決地回答:「 不要! 」
慕雲追上兩步,她繼續道:「 可是,房子也賣了,您要不和我們住,怎麼辦呢? 」

父親在高燒著紅燭的桌案前停下,他似乎在思索,又像在發獃,
過了一會兒,才輕輕吹熄了燭火,微弱而疲倦地說:「 我好 …… 好累,先去睡了。 」

 慕風送慕雲夫婦出了門,他站在門口,帶著濃濃的鼻音說:「 姊!姊夫!謝謝你們。 」
頓了頓,他又說。
「 還有 …… 爸爸的錢,等我安頓好,就還給他。 」

慕雲的眉頭緊結了起來,她掠過長髮,望向比她小兩歲的弟弟,那始終長不大的弟弟,
再回想起父親衰弱、疲憊的背影,一股哀悽的情緒爬上心頭。

「 我想,這些對爸都不重要了! 」她說著,一絲冷澀的、酸楚的笑意在嘴角牽動。
「 真的 …… 都不重要了。 」她重複地說。



慕風走後,父親變了。
他沉默得多,也萎爢得多,慕雲住的是公寓,沒有庭院,父親只有站在落地窗前望著遙遠的陽光出神。
白天,慕雲夫婦都上班,為父親準備好午餐放在保溫鍋裏,而晚上回到家,那些飯菜常文風未動的擱在鍋中。
父親的理由不是睡過頭,就是根本不餓。

父親的確是寂寞的,除了看慕風寄來的信和相片,回信更占去許多時間。
但,其餘更多的時間,他只能在附近散散步。老鄰居、老朋友,都不是他樂意見到的。
因為要讓人相信 – 並非他被兒子拋下,而是他不想出國 – 是件困難的事!

「 爸! 」慕雲常在夜深時,走進父親房中,對尚未入睡的父親道:
「 真抱歉!我和淮舟都太忙,沒時間陪您,等這陣子過了,我一定多陪陪您! 」

父親只拍著她的手,露出諒解安慰的笑。
望著那笑,她覺得迷惑,年輕時父親身兼數職,除了上班,做家事,還要照顧兩個稚齡的孩子。
但,他做得那樣認真,那樣完美而愉快!為什麼她就不能呢?

父親突然染上失眠的毛病,冬夜,他孤獨的坐在客廳裏,慕雲做完家事,她在父親身邊坐下。

「 爸!你前幾個晚上沒睡好,今天早點睡吧! 」
「 妳去睡吧!我 …… 睡不著。 」父親握著她的手,沒有鬆開的意思。
他只好和父親閒聊,眼看壁上的時鐘只到十二點,眼皮再也睜不開了,呵欠一個接著一個。

「 爸! 」她不得不打斷一天中和父親相處的唯一一個小時:
「 我得睡了,明天還要上班,你也休息吧! 」

當她回臥室,淮舟已躺進溫暖被窩,望著她似笑非笑的說:
「 我當妳今夜不睡了! 」
她累得筋疲力盡,爬進被窩,淮舟又說了些甚麼,她已聽不清,也應不出了。

第二天下班,淮舟在車中等她,看起來愉快而有神,衝著她笑:
「 雲!今天晚上好好狂歡一場,咱們先去吃飯,然後看電影,最後去跳舞! 」
慕雲悄悄打個呵欠,她睜大眼睛望著興高采烈的丈夫。
「 怎麼回事? 」她問:「 我們去狂歡,爸爸怎麼辦? 」
「 放心!我安排好了,打電話請爸爸自己到巷口那家新開的餃子館去吃餃子,我們回家的時候,再給他帶點吃的回去,不就結了? 」
淮舟輕觸她削瘦的面頰,溫存的說:
「 我看妳快累壞了,我實在不忍心 – 再說,今天是好日子,值得慶祝的。 」
慕雲發出一聲低喊,她驀地坐直身子,千萬個抱歉的攀住淮舟的胳臂,嚷嚷道:
「 我們的結婚紀念日,你怎麼不早點提醒我!害我忘掉了 …… 對不起,我 …… 我不是故意的 …… 」
「 我以為 …… 」淮舟慢條斯理的說:「 結婚紀念日都是妻子提醒丈夫的。 」
慕雲的纖手握成拳,結實的捶上淮舟,她又笑又氣:
「 好啊!你這個得理不饒人的 -- 」

回到家已是深夜十一點半了。
他們輕手輕腳開了門,淮舟口渴,先進廚房喝水,慕雲把帶回家的點心擱在桌上,打算看看父親睡著了沒有,
淮舟突然從廚房衝出來,拉著她往廚房走,拉開冰箱門,一個龐大的生日蛋糕盒使她愣住了,
此外,還有好幾個燒好的菜,茄子燜肉、紅燒鯉魚、開陽白菜,還有淮舟最喜歡吃的素炒大燴 – 都是父親燒的,
她全身都被定住了。淮舟拿出蛋糕盒,掀開盒蓋,是十二吋的鮮奶油蛋糕,慕雲最愛吃的,上面寫著:

「 住淮舟小雲 白頭偕老 永浴愛河 爸爸賀 」

怔怔望著,慕雲張開嘴而發不出一絲聲音,她轉身奔向父親房間,推開門,父親正坐在床上,坐在黑暗中。
她扭亮燈,在父親還未能適應突來的光亮時,以撲進父親懷裏,像個小女孩似的哭起來。
父親摟住她,撫她的頭髮,拍她的背,她好容易止住哭泣,抬起頭望著父親,父親的雙眼閃著晶瑩的光亮,臉上卻帶著溫暖的笑。

「 爸! 」她哽咽的說:「 謝謝您!謝謝您! 」
她和父親說了一些話,然後替他蓋好被子,到了晚安。走到門口熄燈後,聽見父親在黑暗中問:

「 小雲!今天快樂嗎? 」
「 我很快樂!爸爸! 」

她在黑暗中回答。

回到臥房,淮舟正從浴室出來,口中啣著一支煙,慕雲盯著他,沒好氣的說:
「 我說過,要抽菸到浴室去! 」
淮舟笑起來,把香菸拿在手中:
「 妳要洗澡了,允許我在裏面抽菸嗎? 」
他說著我她的手臂,慕雲閃身甩開了,淮舟意外的揚起眉:
「 怎麼了? 」
「 怎麼了? 」她反問,盡量壓低嗓子嚷:
「 我們狂歡了一夜,你知道,爸爸甚麼都沒吃!他餓了一天 -- 」
淮舟按熄了煙,他雙手抱臂,望著憤怒的妻子問:
「 這是我的錯嗎? 」
「 你為什麼瞞著我?不告訴我爸爸苦心安排的這些? 」
「 我怎麼知道?我打電話回來,爸爸甚麼都沒有說,能怪我嗎? 」
慕雲無言以對。過了一會兒,才又掙出:
「 爸爸甚麼都沒有吃! 」
淮舟莫可奈何的仰起頭,望著天花板:
「 他自己不肯吃,也要我負責嗎? 」
慕雲猛抬起頭,冷冷的盯著淮舟:「 爸爸是我的,不必任何人負責,我自己負責! 」

說完,她進浴室用力關上門。立在熱氣薰成白濛濛一片的鏡子前,心臟狂跳,全身顫抖 ……
慕雲有些弄不清,到底發生了甚麼事?她說了甚麼?淮舟又說了甚麼?今天 – 是結婚紀念日啊!

她在浴室待了半個小時,洗淨了臉,熱敷了眼,心情平靜許多才走進臥室,
床頭的小燈散發著暈黃的光芒,籠罩著整個房間,
慕雲掀開棉被鑽進去,淮舟背向她動也不動,她抱歉的嘆口氣,伸出手去熄燈,
淮舟的手突然而迅速的握住她的手腕,在她還未回神時,他低沉的說:

「 關燈以前,先接受我的道歉! 」

一陣酸楚的柔情升起,她反身俯進他懷裡,低聲呢喃:
「 該道歉的是我,不是你。我脾氣壞,無理取鬧 …… 其實,你願意收容爸爸,就是對我的恩惠了 …… 」
「 傻雲雲! 」淮舟愛寵的覽緊她:
「 這是甚麼話?諷刺我?當年要不是爸爸,恐怕你不會那麼容易嫁給我的。只是,有時候,我覺得擁有妳的時間太少了 …… 」
慕雲笑出聲,她抬起頭,愛嬌的睨著淮舟:
「 有跟岳父大人吃醋的女婿嗎? 」
淮舟熄了燈,他帶著笑,貼著慕雲的面頰說:
「 有!我就是。 」



歲入隆冬,父親患了感冒,夜裡咳得尤其厲害。慕雲常被父親的劇咳吵醒,她起初尚能起來看看,一個星期後,便心有餘而力不足了。

深夜,父親不停的咳嗽,像要把肺震出血來,她困難的掙扎起來,來到父親房裡。

「 爸爸 …… 」她倚在門邊喚。
父親扭亮電燈,她嚇了一跳,那是 – 那是父親嗎?

「 妳 …… 你也不管我了?不理我了? 」
「 不是!爸 …… 我 …… 」她心虛的分辯,想上前卻難以移動。

父親似哭似笑的:
「 養兒育女有甚麼用?有甚麼用啊? 」
他嘶啞地喊,一邊掙著身子要下床。
翻個身,眼看就要摔下來了,慕雲張大口不能喊,用盡全身的氣力也不能向前,冷汗涔涔留下,眼看父親摔下床 -- 「 碰 」地一聲巨響。

猛地一震,她彈起身子,睜開眼,剛意識到這是夢,只是一場噩夢。身邊的淮舟突然坐起身子,他驚惶的問:「 什麼聲音? 」

是父親!他起來上廁所,不慎摔倒了。扶起削瘦狼狽的老父,夢中的情景依舊鮮明,慕雲心中一陣酸楚。

「 以後上廁所,一定要叫我起來,嗯? 」她對父親說。

但,慕雲從沒有起床,她不知道是父親根本沒叫她?或是她沉睡而沒有聽見?

淮舟八歲的小姪兒彬彬,是柳家的常客,他和慕雲特別投緣,同時李老先生也喜歡他,
學校放寒假,淮舟接這孩子來住,一老一小正好作伴。白天一同上市場買菜,吃過午飯去看電影,打電動玩具,晚上爺兩睡在一起,
父親白天活動得多,夜裡幾乎可以不吃藥就入睡了。

是個周日清晨,氣溫出奇的低,慕雲被自己冰涼麻木的雙腳凍醒了,
他模糊中聽見後陽台有沖水洗刷的聲音,睜大眼睛,天,剛濛濛的亮,那陣聲響清晰的傳來。
她披衣下床,打開房門朝外走,單薄的衣裳無法禦寒,她輕顫著,碎步向後陽台的紗門跑去,
在那兒,她看見彬彬,穿著睡衣,批著外套站在門外朝外張望。

「 彬彬 -- 」她喚著:「 你幹嘛?這麼冷 …… 」說著推開紗門,卻看見父親,披著泛白的藍色舊棉襖,正費力的沖洗著什麼,雙手忙碌的在水池中翻攪。

「 爸!您洗什麼? 」

父親沒有回答,頭也不回的用力搓洗。她以為父親開著水龍頭,那嘩啦啦的水聲,掩蓋了她的問話。
她赤腳踩在磁磚地上,那冰涼透心令她不能自制的顫抖著,她一邊朝父親走去,一邊提高聲音說:

「 爸!您洗什麼?床單?還是被子?我前幾天才給您洗乾淨的,為什麼 …… 」
「 不要管我 -- 」父親一聲震耳的吼叫驚住慕雲,

記不得有多少年,父親沒發過脾氣,而此時,他就像一頭盛怒的獅子,頭上、手上、袖上都是泡沫,轉過身對著慕雲,他吼叫:

「 妳走開 – 不要管我!走啊!走 -- 」他揮動雙手喊著。慕雲驚惶不知所措,他下意識的退到門邊,無助的喊:

「 爸爸 …… 」
「 走!妳 – 走 – 」父親嘶聲地喊,一邊回過身子。
慕雲逃似的拉開紗門,她不明白到底怎麼回事?站在那兒,害怕又寒冷,牙齒格格作響,身邊的彬彬拉住她冰涼的手。

「 小嬸嬸 …… 」 他輕聲而神祕的說:
「 李爺爺尿床了。 」

一陣熱血湧上腦門,她好容易站穩身子。父親 – 父親竟然尿床了 –
她望向父親,佝僂,頹喪而消瘦的背影,那陳舊的棉襖,在寒風中微顫。淚水迅速湧進眼眶,她用力咬住唇,返身向臥室跑。

淮舟正走出房門,他剛好接住向他衝來的慕雲。

「 發生了甚麼事?怎麼了? 」

慕雲倒在她懷中只能哭泣,她費了許多氣力,才能完整的吐出一句 –

「 他 – 尿床了! 」

然而這好像只是個開始,一個星期中,慕雲又為父親洗了三次被單。

「 怎麼辦? 」她一籌莫展:「 我是不是該帶他去看醫生呢? 」
淮舟猛吸一口煙,將煙圈吐向天花板,低聲說:「 我會有法子的。 」

第二天,淮舟買了一個尿桶回來,睡覺前,他把新尿桶提進父親房中,放在牆角,然後微笑地說:

「 爸爸!以後夜裡方便,就用這個吧!省得跑那麼遠。現在天氣冷,容易著涼的。 」

父親不語,只低頭望著尿桶,像是抬不起頭來。慕雲站在淮舟身後,他想上前說幾句話,但,淮舟有意檔著她。

兩人回到書房,望著整理書桌的淮舟,慕雲悠悠的嘆了口氣:

「 我覺得有些殘忍,這樣做是不是不應該?爸爸看起來好像不太高興。我 …… 我好像太不孝了! 」

她說著,接觸到淮舟的眼神,那冷漠的、陌生的眼神令她驚悸。怎麼了?他怨她?怪她了?她茫然的,委屈的住了口。

淮舟收回慕光,把一疊書放進書架,背對著慕雲時,他平平淡淡的說:

「 我昨天去信給慕瘋了 – 關於爸爸的事 – 看他回信怎麼說。 」

慕雲站立著,覺得心中突然被挖去一塊,空洞得著慌。一種莫名的不安與恐懼,在一剎那間,壓得她無法喘息。


 


未完"

永恆的羽翼(二)作者:張曼娟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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